有生必有死，早终非命促。
昨暮同为人，今旦在鬼录。
魂气散何之，枯形寄空木。
娇儿索父啼，良友抚我哭。
得失不复知，是非安能觉！
千秋万岁后，谁知荣与辱？
但恨在世时，饮酒不得足。
在昔无酒饮，今但湛空觞。
春醪生浮蚁，何时更能尝！
肴案盈我前，亲旧哭我旁。
欲语口无音，欲视眼无光。
昔在高堂寝，今宿荒草乡；
一朝出门去，归来夜未央。
荒草何茫茫，白杨亦萧萧。
严霜九月中，送我出远郊。
四面无人居，高坟正嶣峣。
马为仰天鸣，风为自萧条。
幽室一已闭，千年不复朝。
千年不复朝，贤达无奈何。
向来相送人，各自还其家。
亲戚或余悲，他人亦已歌。
死去何所道，托体同山阿。▲
有生就有死，早死也不算短命。
昨晚还活着，今早进了鬼名册。
魂魄不知散哪儿去了，只剩干尸躺在空棺材里。
孩子哭着找爸爸，好朋友摸着尸体哭。
得失都不知道了，是非还怎么分辨？
千百年后，谁还记得你的光荣耻辱？
只后悔活着时，酒没喝够啊！
以前没酒喝，现在酒杯倒满却喝不着。
新酿的酒泛着泡沫，啥时候能再尝啊！
供桌摆满饭菜，亲友在边上哭。
想说话发不出声，想看东西睁不开眼。
从前睡在高堂，现在躺在荒草地；
早上出门下葬，再也回不来喽。
野草望不到边，白杨树沙沙响。
深秋九月下着霜，送我去远郊。
四周没人住，坟头高又陡。
马儿仰头叫，北风呼呼吹。
墓门一关上，永远不见光。
永远不见光，圣贤也没辙。
刚才送葬的人，现在都回家了。
亲戚可能还难过，别人早唱起歌。
死了还能说啥？身体变泥土罢了。
1. 鬼录：阴间的生死簿
2. 空木：指棺材
3. 浮蚁：酒面上的泡沫
4. 嶣峣（jiāo yáo）：高耸的样子
5. 山阿：山丘
陶渊明晚年贫病交加，自知不久于人世，遂作《拟挽歌辞三首》与《自祭文》。魏晋时期战乱频繁，平均寿命仅30余岁，文人普遍存在生命焦虑。当时流行预作挽歌的风气，如陆机、傅咸皆有同类作品，但陶诗突破传统悼亡模式，以黑色幽默消解死亡恐惧，反映其融合道家自然观与儒家生命观的思想特质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陶渊明实际去世于冬季，诗中"严霜九月"或是艺术虚构。这种时空错位暗示其超越具体生死的精神追求，与《形影神》组诗共同构成其生死哲学体系。
这三首挽歌是陶渊明生前自祭之作，用死者视角描写身后事，堪称古代"死亡体验文学"的巅峰。第一首写刚死时的身体变化与人情冷暖，第二首聚焦葬礼场景，第三首描绘荒坟孤寂。全诗以戏谑口吻解构死亡恐惧，"饮酒不得足"的遗憾与"托体同山阿"的洒脱形成奇妙反差，展现魏晋名士的生死观。
艺术上采用白描手法，"娇儿索父啼""马为仰天鸣"等细节极具画面感。语言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，如"他人亦已歌"四字道尽世态炎凉。最妙在结尾将死亡哲学转化为自然意象，肉体归于山丘的想象，比任何长生幻想都更具永恒感。
诗人虚构自己的死亡全程，却营造出超然的旁观视角。茫茫荒草与萧萧白杨的意象群，构建出宏大的死亡意境场域。严霜九月的时空设定，强化生命寂灭的苍凉感。最震撼的是"幽室一已闭"的镜头切换，瞬间从喧嚣葬礼转入永恒黑暗，这种意境张力在古诗中极为罕见。
全诗意境呈现三重递进：从停尸的具象空间，到送葬的流动场景，最终升华为"托体同山阿"的宇宙境界。死亡不再是终结，而是生命粒子在自然中的重组，这种物我合一的意境开创了中国死亡诗的新维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