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人间词话 · 第二十六则》

王国维 近代

原文鉴读

  有有我之境,有无我之境。“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”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”有我之境也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“寒波澹澹起,白鸟悠悠下。”无我之境也。有我之境,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。无我之境,以物观物,故不知何者为我,何者为物。古人为词,写有我之境者为多,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,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。

  境非独谓景物也。喜怒哀乐,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故能写真景物、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。否则谓之无境界。

  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优劣。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何遽不若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”。“宝帘闲挂小银钩”何遽不若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”也。

 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,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。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,可为颠倒黑白矣。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”、“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”,《金荃》《浣花》,能有此气象耶?

  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,必经过三种之境界: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”此第一境界也。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此第二境界也。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此第三境界也。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。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,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。

  大家之作,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,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。其辞脱口而出,无矫揉妆束之态。以其所见者真,所知者深也。诗词皆然。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,可无大误也。

  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故能写之。出乎其外,故能观之。入乎其内,故有生气。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。美成能入而不出。白石以降,于此二事皆未梦见。▲

白话今译

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第二十六则中,区分了诗词中的“有我之境”和“无我之境”。有我之境,是诗人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景物中,比如“泪眼问花花不语”,花仿佛也带着诗人的哀愁;无我之境则是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,如“采菊东篱下”,分不清是人在看山还是山在看人。他还提到,境界不仅指景物,喜怒哀乐也是境界,关键在于“真”。境界大小无优劣之分,比如“细雨鱼儿出”的细腻与“落日照大旗”的壮阔各有千秋。最后,他提出成大事业者需经历三重境界:迷茫追寻、执着坚持、豁然顿悟。

注疏集解

1. 有我之境:诗人主观情感强烈,景物被赋予个人色彩,如秦观“可堪孤馆闭春寒”中的孤寂。
2. 无我之境:诗人隐去自我,与自然和谐共生,如陶渊明“悠然见南山”的淡泊。
3. 三重境界:第一境(晏殊)是孤独求索;第二境(柳永)是坚韧付出;第三境(辛弃疾)是偶然得道。

创作背景

1908年,《人间词话》发表于《国粹学报》,正值清末西学东渐之际。王国维受叔本华哲学影响,将西方美学与中国传统文论融合,提出“境界说”。当时词坛推崇南宋格律派,他却逆向褒扬李煜、纳兰性德的真性情,其理论实为对晚清僵化词风的反拨。文中暗含的“三重境界”,亦折射出他本人从哲学研究转向文学,最终投身考古的学术心路。

作品赏析

王国维以“境界说”为核心,将诗词美学提升至哲学高度。他对比“有我”与“无我”,实则是探讨艺术创作中主客体的关系——前者如油画般浓烈,后者似水墨般空灵。论及“真感情”时,他强调艺术的本质是真诚,而非技巧堆砌。关于“三重境界”的比喻,巧妙地将人生奋斗与诗词意象结合,成为后世传诵的经典。其批评李煜词“眼界始大”,指出艺术价值的突破性,体现了他对文学史脉络的敏锐洞察。

王国维笔下的“无我之境”犹如中国山水画的留白,物我两忘中透出禅意。读“寒波澹澹起”时,仿佛能听见水鸟掠过湖面的轻响,时间在此静止。而“有我之境”则像深夜独酌,乱红飞花皆成心事,秋千荡起的是化不开的愁绪。最绝妙的是“灯火阑珊处”的第三境——历经千帆后,原来答案就在最初忽略的平凡处,这种顿悟之美,恰似陶渊明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的至高境界。

王国维

字:静安

号:观堂,永观

生卒:1877年12月3日-1927年6月2日

流派:传统诗词革新派|实证史学流派

历代评骘

独标“境界”二字为探本之论,既平昔人之所未发,复开后学之津梁。
朱光潜 《诗论》
以三重境界喻人生,非深于词更深于人生者不能道。
叶嘉莹 《唐宋词十七讲》
叔本华之血骨,华夏之衣冠,静安先生熔铸中西如盐入水。
钱钟书 《谈艺录》
论无我之境直追庄周“坐忘”,实为传统美学现代转型之关键。
李泽厚 《美的历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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